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神伤

庭中飘雪病中人,

旧梦如斯影伴身。

书中故友今何在,

皑皑庭空自伤神。


一    庭中飘雪病中人

北风呼啸,白雪飘摇。中庭里已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映得堂前十分明亮。拨开内室重重帘幕,荀粲一时无法看清昏暗灯光下的人影,但仍快步上前,手轻抚上妻子的额头——热度丝毫没有减退。

荀粲皱了皱眉。妻子曹氏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遵医嘱服用汤药也已半月,可仍是高热不退。
也许是自己身上带进来冷气的缘故,荀粲看到妻子打了个冷战。高热之人需要降温,可偏偏又怕冷,荀粲不知如何是好。他抬眼,抱歉地望向妻子,却发现她不似病中往日,却是已梳妆妥帖。虽只是薄施粉黛,却也一丝不苟。妻子天生丽质,又因发热,脸上作烧,更有几分桃花之鲜妍——只是这桃花之色也掩不住那病容憔悴。荀粲神伤。

曹氏看着荀粲呆呆的,不觉莞尔,却撑不住连连咳嗽起来。荀粲回神,赶紧递了一碗水给妻子,略带责备道:“你病中不好好将养,偏要隔三差五起来这样费神费力,如何能撑得住?”
曹氏只是摇摇头道无妨。“陈病多日,总觉蓬头垢面,羞于见君。今日精神好些,略微梳洗梳洗罢了。”

荀粲在心中长叹。他岂不知“女为悦己者容”?然而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唤来使女,叮嘱了几句,让她们服侍妻子好生休息了。荀粲没有立刻就走。妻子病中昏沉,很快入睡,却并不安稳。想到她病势毫无起色,却还要隔三差五挣扎着为自己梳洗打扮,又想起医者向自己回复病情时一日比一日皱紧的眉头,荀粲悲从中来。

回到庭院,北风仍然凛冽,飞雪漫天,地上积雪又厚了几分。荀粲独坐堂前,望向那缤纷的白雪。“女为悦己者容”几个字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如那飘雪,挥之不去。

还是这白雪飘摇,还是这明晃晃的前厅,旧梦如斯,荀粲的思绪不觉滑向了二十年前,脑中闪过一个声音:“士为知己者死……”

二    旧梦如斯影伴身

那是姐夫陈长文的声音。

二十年前,同样是这么一个庭中飘雪的冬日,姐夫和荀粲自家兄弟们就是在此厅相聚。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几年了,但荀粲还小,许多事早已随时间被遗忘,可不知为何,就是姐夫那声长叹,二十年来,萦绕心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事情的起因荀粲早已记不清楚了,似乎是几位兄长争论父亲荀彧是不是各位最佩服的人。姐夫正襟危坐如旧,只是看着他们争论。然而脸上的神情却不似往日。那神情,当时只有八岁的荀粲太过年幼,并不能读懂,只记得里面似乎有些怀念,有些怅惘,有些不以为然却又无可奈何的苦笑,总之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终于兄弟们渐渐注意到一反常态,一言不发望着庭外飘雪出神的姐夫。可能是注意到争论声渐息,姐夫回神,看到众人都望向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才说道:“尊君确是群此生无二,最敬重之人。群此生尽力仿效,却也难望其项背,此为信然。然而群最佩服之人却是我连仿效都仿效不来的。”

“哦?想此名士,定是德才具备,内外兼修,礼仪周全,清流雅望之士?”这是哪位兄长的发问,荀粲已记不清。只记得姐夫脸上还是那种带着苦笑似的神情,摇了摇头。

“非也。此人虽确有大才,可与尊君、从兄并论,然德行举止却毫不相类。他为人不羁,并不在意什么礼义德行名教之言。参议公事时,他也经常来去自专,行事皆凭一己好恶。有时甚至酒醉,衣冠不正,言语无状,我当时为正风纪,数次廷斥其不治行检,而司空大人——就是当今魏王,却对他另眼相看,不加斥责。”他笑着摇了摇头,眼里不以为然的神情明显了许多。

兄弟们都没说话,但荀粲知道他们心里都有和自己一样的疑问。所有的眼睛都望向陈群,等着他解说一向一本正经的自己怎么会佩服这样一个人。

陈群略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此人之心宽也是了得。但凡是个君子,被同僚当庭斥责,定会铭记于心,从此改过;若是个小人,背后虽会咬牙切齿,但也会表面矫情自饰,暗行报复。可此人,竟如不闻我言一般,一如既往,我行我素,私下对我也未尝与从前有丝毫分别,全无芥蒂。”他叹息一声,才接着说道:“后来我才明白,他,素来并性命都毫不在意的人,岂会在意此等小节。”

庭外的雪依然在无声飘落,庭中众人也依旧不发一言,注视着姐夫映着雪光的眼眸。

“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那一丝无奈的苦笑又在他眼中浮现。“体弱畏疾,却不知养生惜命,欢宴痛饮则酩酊大醉,处理军务则奔波劳碌,不知疲倦;却丝毫不沾染朝中之事,也不知为自己求官位厚禄。其随军出谋划策,不留后路,孤注一掷——现在想想,那几次若是他赌错了,哪一回都免不了杀身之祸。他如此通达之人,岂能不知这种后果?可他,就是不在乎。”
“他最终还是把自己性命赔进去了,比他自己料想的还早。”姐夫的眼睛里突然有有难言的怅惘,他似乎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忘记众人的存在了。“那么弱的身子,连南方病气都自知不能抵挡,如何经得住沙漠苦寒。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劝曹公远征,果然……没能再回来……”庭中诸人皆黯然,仍是寂静无言。

“他是把所有的不在乎,包括性命,都给了那个他唯一在乎的,能完全信任他,包容他,和他相知的那个人了啊。”陈群苦笑着摇头叹道。“人生苦短,在乎有多少,牵挂有多少,羁绊就有多少。人之寿命,修短由天。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活出他这种人生呢?”

荀粲看着姐夫抬眼,恰好望向自己。“而我呢?我敬尊君如此,然那年之事……我虽有心相助,却终究无能为力,不能达此人万一。这世间某些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譬如,士为知己者死……”

堂中依旧寂静无声。追忆,怅惘,无奈,伴着庭中雪光,在姐夫的眼神里闪烁。

荀粲的思绪回到现实,然而这声音却如庭外的漫天飘雪一样,回旋不息。雪已经很厚了。“士为知己者死……”他倏的摇头一笑,脱掉御寒的锦袍,走入中庭,张开双臂,仰面躺倒在积雪之中。

三    书中故友今何在

冷。那是刺骨的冷,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不可控制地战栗,每一秒都是无尽的挣扎。慢慢的,落在身上的雪已经不再融化,而是像一层罗衾一样将他覆盖。他的知觉也渐渐麻木,可思绪却不曾被冰封。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姐夫那双神情闪烁的眼睛。我这样做,姐夫,你大概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种眼神,同样的眼神,其实现在想想,在姐夫生前注视自己时,经常会闪现——不以为然,却又有几分听之任之,“随他去罢”的无奈。荀粲明白自己是兄弟几人当中最与众不同的,也是唯一性子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抚养他们兄弟长大的姐夫的。至于自己像谁,看着姐夫的眼神就了然了。虽然姐夫从来没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但荀粲并非不知——他小时候曾经翻看过父亲留下的往来书信,其中有一封,沾满泪痕,那泪痕,是寄书人留下的,还是收书人留下的,抑或兼而有之,已经分不清了。可以确定的是书中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当年姐夫所言之人。“其人见时事兵事,过绝于人。又以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常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然与共论计,云当先定荆。此为不但见计之忠厚,必欲立功分,弃命定。事人心乃尔,何得使人忘之!”他像此人这一点,在他冠字那一日,当姐夫为自己赠字“奉倩”时,他更为确信了。虽说奉、粲同义互文,本与他人无关,但姐夫已见苍老的脸上仍写着那样的神情,分明是回到了那个风雪纷飞的下午。

风雪纷飞,今朝又是。又一阵寒风扑面,荀粲忽然回神。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寒战,也感觉不到冷——因为几乎冻僵了。害怕还没待与妻子退热自己就先冻死在此处,他赶忙尝试起身——可是冻僵的身躯却已不听使唤,他只好唤人来扶自己进内室。他拥妻子入怀,她仍在昏睡。荀粲冻僵的身体慢慢恢复知觉,渐渐地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度。无妨,他想,望着怀中妻子昏睡的脸庞。以我之冷,退卿之热。以我之命,换卿之生。士为知己者死——那个人做得到的事,我也能的。

四    皑皑庭空自伤神

周围都是刺眼的亮白,可这不是雪。自己的身心皆已冷透,反而完全没有颤抖。荀粲觉得妻子似乎还是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只是体热早就退尽——比当日自己的雪中身躯还要冰冷;被精心描画过的脸庞仍然秀美,只是那画出来的桃花之色却冷若冰霜——当日的鲜妍,已经和她的生命一起,随雪而消,随风而逝了。棺木,灵位,白幡,素服。荀粲看着这一切,忘记了眨眼,忘记了流泪,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一切。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来看眼前这纷乱,来听这号丧痛哭声。他觉得自己是空的——当他看着妻子的生命一点一点都被抽走,他觉得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一切,也都一起被抽走了。他觉得他应该是随妻子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可是他却找不到她——她不在原来的世界,也不在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她在哪里呢?她究竟去哪里了呢?他找不到,他把她丢了。

有人来劝自己节哀,是谁呢?好像是傅嘏。他说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好像也回复了什么,明明话刚出口,却记不清了。这些人,这些事,他都不在乎了。他唯一在乎的人,他愿意用自己性命来换她命的那个人,他却已经把她弄丢了。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姐夫说的“无能为力”?士为知己者死,明明死的应该是自己啊?这种事,难道真的“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那个人做得到的事,自己也在做,可是为什么他做到了,自己却只能独存于世,而眼睁睁看着相知之人离去?

他想不通。此后一年的日日夜夜,他忽略了自我,忽略了他人,忽略了世间的一切,不停地想,可究竟想不通。

可过了不久,又是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他独坐庭中,恍惚中又看到她了,鲜妍妩媚,宛若桃花,仿佛昨日,对他巧笑。他还看到姐夫,眼神里还是那种责备却又无奈;他看到了父亲,还有父亲身旁的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他从未见过,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谁。

别说,还真挺像自己的。

他笑了,执着妻子的手,随他们走入了那个白雪飘飘,却不再寒冷的世界。


PS 这是我入坑后写的第一篇文。其实并不太好意思见人。之所以用荀粲来影射郭嘉,是因为当时对郭嘉有点不敢正面去写,(其实主题真的真的是曹郭你要信我呀)怕一个字敲不对就破坏了他的气质,那种感觉。。。所以就对不起令君的小儿子啦~~谁叫你和隔壁郭祭酒这么像呢→_→对于陈群呢,当时是有点“强行”把他往善意的一面去理解,现在书读的比以前多那么一丢丢了,觉得陈群真·不是这样的人,对于崔琰,他还要讥讽一下“智不存身”,何况郭嘉?但是嘛~不管了~就这样了~~反正已经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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