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潇湘

【一】

建安四年十二月，许都。

也不知是来时在路上受了寒风，还是在案前研判往来情报时间太久，郭嘉感到太阳穴内，熟悉的痛感又开始在随着经脉搏动，逐渐传遍了颅内的每一条神经。

就是这一低头的疼痛，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主公面前头痛发作，还打算装作没事强撑着继续分析局势，却被主公一眼看穿，强迫他去休息：“头痛的表情，我一看便知。你忘了我也有头风病了？”

郭嘉环顾，确认主公还没有回来，抓紧时间趁他看不见揉一揉头部穴位——他郭嘉身体真正康健之时太少，所以很多“康健”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告病这种事，能少一次就少一次吧。

曹操回来，来到郭嘉案前坐下，刚想告诉他自己刚才和最近新投来的贾诩的谈话，却看到他天应穴、太阳穴处发红，不由分说拽他起身：“穴位都揉的发红了，定是头痛又犯。还想瞒我？都说了身体不适就切勿强撑，何况张绣已降，北方也尚未开战，奉孝何须如此？若是太过劳累而于开战前病倒，岂不更误了大事？”

郭嘉笑着反抗无效，况且主公说的也有理，只得乖乖的听从主公的吩咐，服下安眠的丸药，被侍从带去一间内室卧床休息。也不知是药效快还是行走时头痛加剧所致，一路上他感觉昏昏沉沉，迎面走来某个将军他都没在意是谁，也没停下行礼。卧在榻上合目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左将军刘备。“刘备去找主公又有何事呢……”然而他并没开始想这个问题，就已经睡着了。

【二】

郭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事实上，若不是有人气急败坏的把他从梦中摇醒，他不知道自己还会睡多久。他更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同时，刘备入见曹公，先是与他讨论“郭祭酒面色苍白怕是又病了吧”，大大的感叹了一番体弱之人随军征伐的艰辛不易，为了让他少受些罪主公能交给部下的战事还是不要亲征了，然后“顺便”报告了袁术欲从下邳往青州投奔侄子袁谭的事，最后主动请缨前去邀击——他更加不知道，曹公在这连珠糖衣炮弹的攻击下，竟然答应了。

他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这张气急败坏的脸是程昱的，奇怪自己何处得罪了他。程昱是出名的暴脾气，资历又高，连曹公也让着他，于是他也就成了曹营里郭嘉唯一不愿得罪的人。

“主公把刘备放跑了，郭奉孝你竟还有心思在此高卧？董公仁和老夫我都劝不了，你赶紧给我起来劝主公派人去追啊！！！”

郭嘉足足愣了五秒钟，才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主公，放，刘备，离去了？？”

心急火燎的程昱按捺住想拔刀相向的冲动，把事情经过说给他听。

“主公，放，刘备，离去了！？”

程昱差一点就把刀拔出来了，却被一跃而起的郭嘉扯着衣袖拽往议事厅。

郭嘉进门，看到仍然在苦苦相劝的董昭，还有笑问“奉孝头病可好了？”的主公，说的仍然是：

“主公，放，刘备，离去了？”

曹操有点羞愧地点头，发现郭嘉看自己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活脱脱就是自己当年经常用来看袁绍的那种眼神。

于是刚刚还强绷着面子强调“吾已许之矣”的曹操，立刻传令让人去追，然后充满歉意的看着郭嘉。

然而郭嘉跌足，留下一句气急败坏的“放备，变作矣！”就甩袖头也不回出门去了，留下了一个追悔莫及的曹操，一个完全懵掉的董昭，还有一个心中暗自感叹自己脾气其实还挺不错的的程昱。

【三】

此后几天，司空府朝会议事，郭嘉总是对曹操冷着脸，很多时候还衣冠不整，要么迟到，要么早退，要么干脆不来。西曹掾陈群私下来劝，“郭祭酒你如此行事，若是引得诸人效法，我身在西曹也罪责难逃啊……”郭嘉虽然表示同意，却只递给他一幅劾状，让他不要顾及同郡之情，大胆检举自己，还笑称“曹公不会把我如何的。”

于是接下来十几日的朝会，众人除了能欣赏到迟到早退衣冠不整的郭奉孝，还多了一个每次散会前廷诉“军师祭酒郭嘉不治行检”的陈长文，以及屡屡表示“长文言之有理”但就是不处罚郭嘉的曹公。

然而他们并没能一直欣赏下去：一日消息传来，袁术身死，刘备打发走了朱灵，杀掉徐州刺史车胄，留关羽据下邳，自己屯小沛。听完来报，众人的目光汇集到曹操身上，而曹操抱歉的目光则看向郭嘉——然而郭嘉白了他一眼，将一卷竹简扔在地上，长叹一声，大摇大摆走出门去，之后一连多日没有在司空府出现过。

【四】

其实郭嘉别扭归别扭，在自己府里，并没有停止搜集、研究各处细作探得的情报。一日他正读一封从袁绍营中送到的密信，门人来报，荀令君来访。

郭嘉很是惊喜，忙令快请。两人自少年时代，相交多年，蒙令君举荐，如两人今同在许都。但一个在尚书台，一个在司空府，各自公务在身，相见反而恨少。可是荀彧一进门，郭嘉却阴阳怪气地说“令君光临寒舍，定是司空大人请来劝嘉的吧？”

荀彧笑笑：“若是，奉孝不欢迎，那彧即刻离去可好？”

郭嘉绷不住，笑出了声，一边让他坐，一边说：“主公真会挑人，也就文若，即使是奉袁绍之命而来，嘉都无法拒之门外啊！”

荀彧笑道：“彧劝曹公不必理会你，过几日你自会回去。可曹公连日不见你，心里着急，执意请彧来劝。所以奉孝的小性子使的差不多了的话，也该回去了吧？不然还要辛苦长文每天弹劾你啊。”

“看在令君的面子上，那嘉恭敬不如从命。”郭嘉笑道，“不过令君今天要暂舍公务，陪嘉共饮，何如？”

他本以为荀彧事忙，定要推辞，若如此他也不便强留——但荀彧却没有。而且他隐隐觉得，荀彧的脸上，其实还有些忧虑。

然而他并没有问，而是一边吩咐侍者开一坛九酝春，一边对荀彧说：“其实嘉本来也打算明日一早就去见主公。袁营传来消息，袁绍小子重病。此乃绝好时机，我打算劝主公趁此去攻刘备，收复徐州。”

荀彧道：“我闻曹公也有此意，可是帐下多有反对，以致心怀犹豫。有奉孝陈述利弊，想来可以服众。”

两人举酒相属。颍川旧事，天下大局，无所不谈，一如从前。然而酒过三巡，郭嘉看出荀彧忧虑的神色似乎已经无法掩饰。他右手轻轻握住荀彧的手，沉默，但关切的看着他——从前在颍川，天下未乱时，每逢荀彧心情不好，郭嘉就这样一扫平日的不羁，静静地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等他自己把心事说出。

良久，荀彧道：“我助曹公迎奉天子以服天下，又把奉孝你，还有公达、元常等人引荐给曹公——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这个问题是郭嘉完全没想到的，他只能惊讶的问：“文若何出此言？”

荀彧苦笑道：“奉孝这几日未曾出门，怕是不知道车骑将军董承等人谋刺曹公事发，已经伏诛了吧？”

郭嘉摇摇头：“确实不知，嘉一向在这种勾心斗角的政事上不曾上心。既然承等怀此贼心，杀之以警世人，也是正理，文若又何苦为此忧虑，妄自菲薄啊？”

荀彧点头：“承等自是罪不容诛，彧对此并无异议。然……然而曹公他……他因此不顾天子求情，诛杀了董贵妃——董贵妃可怀有皇嗣啊，曹公此行，岂能不被天下人指为不臣！”

郭嘉沉默了。他知道，荀彧出身名门，一贯把忠孝节义看的很重。主公诛杀董贵妃，对他郭嘉而言，或许不能认同，但绝不是不可理解。然而对荀彧而言，就大不一样了。

荀彧又道：“曹公近年，诛灭北方群雄，威望日隆，野心似乎也在膨胀。只是南向以征天下便罢了——四海一统，彧求之不得——可若曹公也像董卓、二袁一样，起了废立、自立之心，彧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不会的。”郭嘉这次很确定的说道，“以嘉看来，曹公早年‘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之见未曾变过。每每谈及袁术，曹公都哂笑，说他自立之举乃是愚不可及。此次诛杀董贵妃，以嘉意度之，怕是因为大敌当前，若内部不稳，前线必溃，所以也需矫枉过正，杀鸡儆猴吧。董贵妃怀有皇嗣，杀之确会招来非议，但非常之时，文若还是不必过于挂怀。”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至于野心，都是会随着成就增长的。嘉只能对文若承诺，有嘉在曹公身边一日，定尽力让曹公像嘉一样，心系天下，而不把野心用在这些朝堂争斗中。”

荀彧多少释然欣慰了一些，对郭嘉作了一揖。

【五】

曹操为了早先派去攻徐州的刘岱王忠败绩，群僚又反对大军突袭刘备之事，上半夜辗转反侧，直到卯时才入睡。等他醒来，天已大亮，便急急忙忙更衣出前厅——却发现一个醉卧在地的郭嘉。

曹操又惊喜又心疼，连忙上前，轻轻唤醒他。

郭嘉其实早醒了——他自知事关紧要，昨夜并没有喝多少，便径直来了司空府，以便一早就见到主公。但他还是装着还不清醒的样子，揉眼睛，打呵欠，伸懒腰。

“奉孝啊，”曹操抓住他没发脾气也没冷着脸的机会忙道，“我已牢记刘备这个教训，绝不会再有放虎归山之事了。如今想趁北方尚未开战，先突袭刘备于徐州，不知奉孝之见如何？兵发徐州，一是弥补放虎归山的过错，二来也为开战后解除后顾之忧，奈何众人皆恐袁绍南下偷袭……”

郭嘉二话没说，拉起曹操就往议事厅走。

曹操惊怪：“奉孝你这是做甚？”

郭嘉道：“帮主公你去说服他们啊~”

【六】

曹军突袭徐州，刘备抛妻弃子，独身奔投袁绍，关羽投降，大军策马北归。

“奉孝，你当初是真的确定袁绍“来必不速”吗？”

“当然。我在家中时得到情报，袁绍小子生重病。因小失大，这是袁绍改不掉的毛病之一。”郭嘉道。“不过想想，此病易得，连某人前月都曾染患，何况袁绍？”说着，斜眼笑着看了曹操一眼。

曹操嘿嘿赔笑，说此病已愈，定不复患。

“主公。”郭嘉突然严肃道：“可否答应嘉一事？”

曹操笑问：“从几时起，奉孝有事要我应允竟需提前问了？”

郭嘉没理会这调侃：“请主公永远，永远，切勿因为包括嘉在内的任何人，任何事，放弃这天下。主公可做得到？”

曹操突然感觉鼻子一酸，良久才道：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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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开头写头痛，是因为写这篇文章时，我就在头痛(⊙﹏⊙)b想起曹老板有头风，于是就给郭祭酒强行安插了头痛病（郭祭酒表示只要是病，来者不拒……）

这个放备梗，在脑洞中存在好久了。“放备，变作矣！”在我看来，就是郭祭酒在发脾气的语气，O(∩_∩)O哈哈~中间还加进了令君和奉孝在衣带诏事件中的态度，这是我脑洞世界中的结果~

写作过程参考了三国志武帝纪，魏书袁绍传，程、郭、董传，陈群传，蜀书先主传。唯一与记载有违的是：

（建安四年）十二月，公军官渡。”

然而先主传

曹公自出东征，助先主围布於下邳，生禽布。先主复得妻子，从曹公还许。表先主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袁术欲经徐州北就袁绍，曹公遣先主督朱灵、路招要击术。未至，术病死。

还有：

先主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

这两段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官渡发生的，若是曹操在官渡，董承等人怎么诛杀曹操？所以默认了曹操虽然兵发官渡，但本人在许都。（其实是因为如果在官渡，令君出场就很违和了→_→）

安利一下之前的几篇同人~

郭荀：黎明残灯 https://dearinspector.lofter.com/post/1decd156_b6232f8 话说这篇我最喜欢，可是看的人最少，重点安利→_→

曹郭：神伤 https://dearinspector.lofter.com/post/1decd156_b643f47

郭荀：童年·初识 https://dearinspector.lofter.com/post/1decd156_b77cb09

另外最近还写了几篇关于史料考证的胡说八道，就不贴了，有兴趣的同好可以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