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初心

【一】


建安二十四年十月,洛阳。


这一年,风波四起,曹操应接不暇:宛城叛乱,他派曹仁屠城平定。夏侯渊阵亡,他亲临汉中对阵刘备。魏讽在邺城作乱,他不得不免去钟繇相国之位。关羽水淹七军,他回兵南下召集各路人马救樊城。他戎马一生,于朝堂、战场呼风唤雨,却于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他觉得自己恐惧一生的“老”字,终于不可避免的降临了。


洛阳城内,旧梦如烟。二十四年前,他以旧都被董卓付之一炬,宫室毁坏为由,迎帝都许后,竟再也未踏足过这昔日都城。宫室虽已不再,可他少时太学读书交游,弱冠时意气风发,除洛阳北部尉,以五色棒仗杀亲贵的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洛阳北部尉。这是他死掉的,“治世能臣”之旧梦,也是他沉浮一世,却从未变过的初心。


他一到洛阳,就下令重修尉廨,增其旧制。如今,他站在修葺一新的尉廨门前仰望,想起了四十五年前他上任的那个早上此门前的朝阳。彼时,他只是想一展身手,还北部都城一个清平治世;而如今,忧患虽然未息,他却早已加十二旒王冕,用天子仪仗,是实际上的天下之主了。他在心内叹息一声,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入这装着他二十岁时的雄心的官署。


廨门内左右的五色棒,纹饰繁盛,色泽光鲜,比当年更加夺目灿烂——工匠显然是受了上面教令,对“大王年轻时的创造”下了精功修饰。然而,这棒上却杀气不在,只多了八九分浮华而已。


此时老去的我,也是如此吧,豪气不在,只多了几分浮华?


粗糙双手轻抚上这排闪亮五色棒,曹操脸上写满了凄然的笑。如今的他,何尝不想找回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境,可是却为整个天下所羁绊。他每说一句话,都被天下肆意解读;每行一步路,都牵扯朝野各方势力消长。他虽半个天下在手,却再不似当年,可以为心中并不算宏大的梦而孤注一掷,一心重振汉室——如今的他,背负着摆脱不掉的“汉贼”的骂名。


“汉贼”。曹操苦笑,试着回忆有多少次阵前敌将骂阵时,还有阴谋败露就擒的贼子们对他骂出过这两个字,却终究太多,数不清楚了。他又试着回忆曾有多少幕僚臣属、亲信随从,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向自己劝进称帝,可终究也是算不清了。曾有那么几次,他想干脆就称帝,干脆就让他的魏国代汉,这样他既非汉臣,自然就不算“汉贼”,也不枉担了一世虚名。可此刻,看着这些五色棒,回忆起自己当年对蹇硕等切齿的感觉时,他突然觉得释然了。初心既不曾改,又何须为他人议论所累呢?


“罢了!”他喟然长叹。苍天既不给他治世,不让他做清平一方的能臣,那他还为什么要在意?乱世之中,自己是“英雄”还是“奸雄”,又有何分别呢?


他向大堂中央那个曾属于自己的席位走去,想最后从那个曾经只属于自己的视角,再看一眼这曾经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天下。


可是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个他此生无法忘怀的,唯一懂他的人。十二年了,那人的容貌依旧,只是眼神多了几分沧桑。那年轻一如往昔的瘦削脸庞上,热泪纵横。


“奉孝……?”


【二】


郭嘉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一年。十一年,他生前,也不过和主公共处了十一年而已。


十二年前刚刚离开这个给他病痛,给他留恋,也给他遗憾的世界时,他是决定斩断一切不再回头的。他决然的上了仙山,希望山中挡住他望眼的无边云雾,同样能为他挡住相思。“我已经无法为主公做任何事了。”每当他情丝牵动时,便闭上眼睛决绝的对自己说。何苦为难自己,徒增双方伤感呢?相见无益,不如相忘。


他所住的山坡,对面总是北方阳光下高积如雪的云,像极了那年卢龙塞的雪山。整整一年,他每每把酒临风,看着它们积聚消散,凝结流逝,渐渐觉得自己已经释然。


然而他错了。


主公那一纸诔文凭空在他手中幻化成型的时候,一切如烟旧事,随着这熟悉的浑厚字迹,一一回到他的眼前。淯水、泗水、漳水、易水,许都、官渡、邺城、柳城……他终究无法忘却昔日的笑语和与主公共同的梦,终究无法做到撇下主公一人去搏杀。尝到划入嘴角的泪水的苦涩,他这才意识到,那些挥之不去的片段,无法被时间冲淡,亦不会随距离模糊,正如他以为自己看不见的那片天地一般,虽为云雾所笼罩,其实却永世长存。


他决定不再控制自己——他从来就不擅长控制自己。他要下山。即使只能做旁观者,即使要忍受相望不相闻之痛,他也不能不亲眼看着他的主公争雄天下,他终究做不到一个人心如止水,一个人天荒地老。


阍者见多了这样尘情未了的孤魂,面无表情地提醒他下山后虽可随心飘荡,却独不可与所念之人相见——一旦相见,便要回到山上,永世不可再下山。他拱了拱手表示知晓,便扬帆顺仙溪而下。


下山后的他总是远远看着主公,不敢靠近,怕或是自己控制不住,或是与主公心意相通而被看见,一旦相见,便要永别,连这做旁观者的机会也要失掉。于是,年复一年,他默默远观,虽无法似往年行同骑乘,坐同幄席般亲密,却也是另一种只有自己心里知晓的阻险艰难,皆共罹之。他看着主公对酒当歌,恨自己不能去契阔谈宴;他看着主公西征渭水千钧一发,却不知如何才能前去相救;他看着主公南下濡须无功而返,空有满腹计策却只能叹鸿雁不度。他看着主公从领丞相到建魏国,既欣喜于主公有了自己的疆土,又忧心于他日益加重的内忧外患。他试过托梦给董昭,想把好友荀彧从这一场命中注定的政治漩涡中救出来,却终究还是在自己的世界等来了荀彧。两人在颍川故土把酒叙旧,却终不得不作别——郭嘉心系主公,定要留在人世相望,而荀彧历尽了世事沧桑,决意不再回头,便安心上山。不久他又等来了荀攸,昔日同在主公帐下运筹帷幄的两人,相见时一如当年,彼此会心一笑,无需多言。荀攸自去山上找他的小叔,做他的山中高士,而郭嘉仍游荡在天地间,只求与他的主公遥遥相望。


年复一年,沧海桑田。他发现主公老了,真的老了。年老的主公疑心重重,在世子之位上游移不定,甚至受丁仪蛊惑,为此赐死了崔琰,逼死了毛玠;年老的主公犹疑不决,不从刘晔之见,蜀地彻底落入贼手,汉中也如当年荆州一般,得而复失;年老的主公疲于奔命:内部阴谋不断,前有吉平,后有魏讽,外敌屡屡犯境,合肥解围,襄樊又告急。有时他看着天子仪仗下的主公,觉得恍如隔世;有时他多想一走了之回山上去,不忍看着主公在疆场之上再无建树,却于朝堂之中饱受非议,可他终究割舍不下。


直到他跟着回到了洛阳,看到了魏王更修治洛阳北部尉廨令。他仰天大笑,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十一年的守望是值得的,主公还是那个主公,世事变幻,人心不再,主公却并没有变。他奋袖,阔步走入修葺一新的洛阳北部尉廨,坐在县尉坐席上,等主公前来,来与他做这唯一一次的相见。


【三】


郭嘉看着他的主公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任泪水肆意流淌。他哽咽着,十一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化为喉头酸痛难以言出的的两个字:


“主公!”


曹操看着幽幽微光下,郭嘉离席,拜倒在自己面前。他恍然,似乎回到二十三年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拜倒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想起当年眼前这张脸上那兴奋地熠熠生辉的双眸,不禁老泪纵横。


两人执手,泪眼相望,不舍瞬目,唯恐不知哪一刻,你要再次离去,而我又要陷入不知何处是尽头的茕茕苦等中。


良久,曹操开口。“一别十二载,奉孝一向可好?”


“十一年前收到主公祭文,着实思念主公,嘉便下山来了。仙山有规,山下孤魂不可与思念之人相见,否则便要回去,不得再度下山。所以嘉十一年来,只能日日遥望…虽未得相见,能默默相伴,嘉心足矣。”


闻得十一年来郭嘉一直在默默守望,曹操心中悲喜交集。“可是今日,今日奉孝为何得以前来相见?难道今日别后,奉孝就不能……再相伴左右了?”


“今日……今日自是不同。”郭嘉含泪笑道。“嘉看到主公下令重修这尉廨,心中着实感慨,便忍不住来拜见主公了。今日一别,嘉此后大概只能在山上等待重逢了。然而嘉,并不盼着那一日。”说到此处,眼泪又无法止住,滚滚而下。


曹操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口中却难言一字,唯有紧紧握着郭嘉的双手,默默流泪而已。他仰头,想止住如泉涌的泪,却只看到这尉廨高耸却幽暗的屋顶。


许久后,他开口。“这洛阳北部尉,是我加冠后第一个官职。当年年少轻狂,也只是想惩奸除恶,做一方良臣而已。而如今……如今半个天下在手的我,倒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奸恶……”他凄然笑道。“况奉孝去后十二年,我也没能再争得这天下的多少土地,而国境之内,却也时有反声。如今我已然垂垂老矣。奉孝你可知,很多时候我多么羡慕你的人生,恣意尽欢,在你我的巅峰时刻戛然而止。很多时候我也庆幸,你不必为你去后我所承受的这一切纷纷扰扰而忧心,谁知你究竟还是在忧心。我这一生,于你着实有愧,终究没能得到你我想要的整个天下,却为诸多虚名所累,无法坚守初衷。有时我甚至怀疑,大去之日,九泉之下与奉孝相见,呵,你会不会认不出我……”


郭嘉含泪凝望,轻轻摇头,一如当年淯水旁无言宽慰时的相视。“主公这十二年,着实尽力了,嘉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怪主公没能赢取天下?不过主公这几年……确实做了一些让嘉跌足叹恨甚至看不懂的事。”他坦然笑道。“然而嘉知道主公的不得已。主公能走到今天,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历尽多少世人无法理解的艰辛才换来的。主公所做的一切,必然都是几经权衡才计有所定。既然他们无法理解,主公便做自己就好。”


“做自己……”曹操怆然。“我纵然想做自己,可天下人并不都如奉孝知我之心。”他轻笑道:“妙才阵亡后,元让屡次劝我登帝位,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陈长文、桓伯绪等人更是屡屡劝进。我何尝不知魏若代汉,他们这些‘开国功臣’就是世代公卿?可笑的是刚刚称臣的孙权小儿,竟也上书称说天命。天下人都云我必将行篡逆之事,我也从未能堵住过天下悠悠之口。如之奈何!”


“嘉看着主公下令重修这尉廨,看着主公走进来,看这主公凝视那些五色棒的眼神,就知道,尽管有这多年的沧桑,主公的初心未变,和当年一样,仍是要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嘉二十三年前正是为此,委命于主公,一生无悔;而今日,观知主公初心未变,此于嘉而言,亦足矣。”郭嘉含泪笑答。“嘉十一年,因为只得旁观,倒学会了接受。这天下事,并非一己之力就可改变,很多时候,安之若素,虽是无奈,却也是唯一选择。主公自明本志,不忘初心,如嘉这般相信的,自然会相信,而心怀揣测的人,再多的申辩也是徒劳。盖此正为所谓王者的孤独吧,主公定然比嘉更清楚。可若没有这孤独,主公又何来这手中的天下?”


曹操含泪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见了郭嘉,总是想一吐多年无人言说的心声。十二年了,还是只有郭嘉一人,有这种能让自己心安,让自己坚定的本事。


许久,两人只是执手相望。多年的相思,无言的劝慰,只靠这泪眼相看,便足以传达。


然而廨门外铃下高声回禀时辰——军务繁重,关羽虽已退去,曹操还需南下摩陂,慰劳各路前来救援的将士,无法随心在此久久流连。正如当年易水,郭嘉离世时,曹操也身不由己,无法陪着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关羽退去,正好与孙权抗衡,主公切勿让曹征南派人追赶。”“好。”


“关羽若是被孙权所害,必不投降,孙权鉴于他往年在主公帐下受厚恩仍叛去之事,估计不会留他性命。若是杀之,定会将其首级送给主公以嫁祸。主公还需厚葬以避嫌。”“嗯。”


“我看主公最近多发头病,还需多多歇息,切勿把大小诸事都放在心上……”“嗯……”


报时的鼓声传来,曹操起身,却仍执着郭嘉的双手,不忍放开。


“奉孝,你真的不能在这世上陪着我了吗?哪怕我看不见你?”


郭嘉苦笑着摇头。


“那你要在山上等我。”


“一定。”郭嘉含泪答道。


好在,你不需要等很久了。曹操心里想。他冲郭嘉最后朗然一笑,转身回到了外面明晃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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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一周多的时间,先是在湖区,然后是在香港,拖着两大箱行李四处游荡,现在终于回国了。


这个脑洞是飞机上听着烟花易冷形成的。特别是第二篇,是在飞机上开着飞行模式写出来的。


脑洞来源是知乎上一个答主的回答,在这里注明出处:

读史时,哪些故事让你动容? - 回答作者: 愚木 https://zhihu.com/question/24871100/answer/98028657


我记得第一次看这个回答的时候,觉得很虐很虐。


这个脑洞,大概把我前几篇的某些情节串起来了。关于荀彧的那篇是黎明残灯,关于曹操的祭文的那篇是上一篇此去经年


回国自然要开启一种新的“时区模式”。希望仍有时间,沉浸在这个世界里,偶尔码码字写写脑洞吧。


郭祭酒拱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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