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水畔高墙

前言:人在无锡,没有电脑,手机码字无力,格式什么的完全不能调,估计错别字也不会少,见谅。

另:无锡三国城蛮不错的,回去再上图😊



建安十九年,寿春。

白露时节,水乡泽国滃动着雾的氤氲,湖畔斑驳的高墙都变得朦胧。掩映着水光明灭的沙洲,雾气聚散,隐约透出两株枫杨间一座孤冢。冢上并无萋萋芳草,却已爬满披着细密露珠的泠泠苍苔,正如墓前久久伫立的人,虽非皓首苍髯,却也两鬓成霜。

一丝微风吹过,他那比水面都要平静的眉目似乎闪过一丝涟漪,却很快和整个沙洲一起,湮没在随之而来的一团迷雾中。


【一】


荀令君一病不起。军中都说,他从护城河沙洲上故汉荀令君墓前回来后,便病倒了。

两年之久的隐忧一朝证实,曹操心中五味杂陈。他笑自己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心头悬了两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不出意料砸的他心痛。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前去探望,彼此相见尴尬伤心;不去探病,军心生疑于战不利。

但他不能不去。他明白,也觉得伴他征伐多年的荀攸定会明白。况且,曹操心中还有那么一丝小小的期望,若是话说开了,说不定…

荀攸不比旁人,曹操无法想象在失去荀彧后,再失去荀攸。

刚服下丸药的荀攸还靠坐在病榻上。病中憔悴,让曹操觉得几日不见,眼前熟悉的面孔竟苍老了许多,好在仍挂着一如既往的平和神态,看不出丝毫异样。

病榻上的人想起身行礼,不出意料地被止住,便只在榻上颔首作揖。

惯例的嘘寒问暖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得如预期般顺利,足以传达出曹公和荀令君亲厚如初并无嫌隙的讯息。剧本演完,曹操很自然的屏退左右——这不容质疑,明公和军师间的对话,向来都不为外人道。

荀攸从来不喜装饰摆设,本就空荡荡的馆舍现在更是只剩不语的两人。

片刻的沉默中,曹操盯住荀攸,想从他的脸上读出点什么。荀攸却兀自拿起方才装丸药的漆木盒对着明处把玩,仿佛对红黑相间的流云纹产生了兴趣。

“文若的事,公达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什么也没读出来的曹操决定还是单刀直入。

荀攸笑了,却仍把玩着那空盒。他岂能不知曹公此来就是为了他的心结。两年来,两人靠着多年的默契,从未谈起过这个问题。本以为就这样一直回避下去就好,今天果然还是不可避免的要去揭这疮疤。

“攸几十年练就这面不改色的功夫,不想却一朝输给了病体的诚实。相公见笑。”

曹操暗自松了一口气。虽说没正面回应他的问题,这个回答从荀攸口中道出,却已算相当坦诚了。荀公达想要闭口不谈的问题,绝对无人能探得出只字片语——这两年尤甚。

“那么,公达可是恨孤?”

荀攸的目光终于从木盒上移开,仍带着笑答道:“攸不曾恨过谁。”略一沉吟,又道:“相公定要知道,攸对相公,不是恨,而是畏。”

曹操怅然而笑。畏。多么完美的答案。朝廷之臣,莫不畏王——怕是文若死后尤甚吧。

“不愧是公达,与孤周游二十余年,无毫毛可非者。不像……”说着,便黯然,却轻笑道,“不像当年某个人,被人屡次弹劾,还依然故我。”

荀攸脑海中猝不及防浮现了那双如清泉般活跃而透亮的眼睛。

“攸以残年得此病,怕是命不久矣。”他合目而笑,定了定神,道。“不过相公放心,攸若得在九泉之下见到奉孝,定会告诉他,他的明公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呢。”

是啊。曹操心中凄然。往年一起心向天下的人,一个个去了。荀公达,看这样子,心结难解,也是留不住的。唯留他一人,独自继续这他有时并不想走的漫漫长路上征程。

他拍了拍病人的肩,又叮嘱几句好好养病不要多想,便起身。

到门边,他停住了,却没有转身。只微微侧脸道:“同样的话,孤倒是更想烦公达,也转告文若呵。”

荀攸心里一怔,未来得及应答,便看着曹操的身影迷失在门外的雾气里。


【二】


荀攸并未说假话。他一生,当真没有恨过谁,却总是对这天地,这人世,有着或多或少的畏惧。

此刻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一人昏昏沉沉卧在榻上,目光似乎仍望向那个小小的,精致的空木盒的方向。这种畏惧是从何而来的呢?脑海里回旋着乱世中太多的人事浮沉,他理不清头绪。

是从他幼年丧父那时开始的吧,可他那时太小,如今连父亲的音容笑貌也不记得了。或者是从被酒醉的叔父误伤左耳时开始的?可他明知叔父并非恶意,为什么七八岁的自己会害怕叔父看到自己受的伤而内疚呢?

他大概是对这个世界,有着一段天生的畏惧和防范,所以力求从根源上避免一切可能的灾祸。他从小就知道如何使自己看起来和善而不起眼,也有一眼看出装作和善而不起眼的人,内心究竟掩藏着什么的能力。那时的他相信,每个人都有所掩藏。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从内而外发自内心和善的人吧?

直到他见到了荀彧,他年少的从父。

那年他方弱冠,任自己迷失在十四岁俊美少年带着青涩笑意的双眸中:似温泉,升腾着轻雾一般的柔光,荡漾开温润的涟漪。少年本是长辈,却执意唤他公达,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自然而诚挚的清雅端庄。

那一刻,荀攸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高墙无声垮塌。他轻轻地哂笑着自己二十年的人生。二十年间练就的笑面之下的防范和防范背后的恐惧,在这温泉般的目光中,渐渐融化。

此后十几年,他不再那样刻意隐藏自己。他举孝廉,名扬海内,应大将军何进征召,拜黄门侍郎,谋诛阉竖,与何伯求、郑公业等名士交游,畅谈天下大计。何进命丧宦官之手,董卓进京为乱,他甚至与何、郑等人合谋行刺以谢天下,建齐桓、晋文之功。大计初定,他夜不能寐,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兴奋过,他觉得自己一鸣惊人的时刻就要来临——

然而他第二天等来的,却是来抓自己下狱的虎贲。

狱中,他对着微微摇曳的幽幽灯火,又想到了那双温泉般的眼睛。小叔弃官带着全家北上去投韩馥他是知道的,可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身处这乱世之中,他的眼睛,还是那般温润吗?

来送饭的好心狱卒打断了他的思绪,叹息着告诉他何伯求畏罪自尽、郑公业卒于赴扬州途中的消息。真是个残酷的世界。他想。好在…按董卓的残暴,我在这乱世中,也活不了几日了。

想到这里,他反倒轻松起来,多吃了好几个饼。

可他竟又错了。董卓死于王允、吕布之手,他自由了,必须回到这残酷的乱世中去。

还归颍川,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他穿过荒芜的原野,看着那些已化作白骨的冤魂,走过空无一人的庭院,仿佛听到宗族四散逃离时的悲泣。他双手抚过庭中枯萎的草木,心中发出无声的长叹。他已探听多日,却仍没有小叔的消息。董卓虽死,乱世却才刚刚揭开序幕,而乱世,容不下那样温泉般的眼睛。他终究不得不回到他那与生俱来的高墙之中。

续写的乱世又给了他辟公府,举高第的安排,要他去任城为相——他谢绝了,上表求取蜀郡太守。虽然道路不通,但这正是他想要的。就算滞留途中,他过境外郡太守的身份足可以保护自己免受荆州牧刘表的猜忌,而一旦到官,他就可以在险塞之地坐观天下之变。

那时的他想,这就是我今后的人生了吧。


【三】

 

不出预料的是,他果然滞留在荆州。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消息传来,小叔竟然就在兖州牧曹孟德帐下。

呵,还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他从来不是要违抗天意的人。既然擦肩而过,那便罢了。况且任城位于兖州南部,地与徐州相接,陶谦觊觎,袁术虎视,新近又有吕布东窜,绝非什么安稳之地。他在荆州闲来无事,常想像小叔在那是非之地奔波劳碌的身影。

他在荆州,时时避开刘表的目光,外作读书饮酒不问世事之状,暗地里冷眼看着乱世的刀光剑影在四方上演。西方李傕、郭汜火并,天子播越;北方袁绍、公孙瓒你死我活,刘虞授首;袁术暗怀不臣,孙策重返江东,攻城略地;益州刘焉病逝,刘表策反蜀将,稳坐荆州。他最关心的,自然,还是东方青、兖、徐的局势。

曹孟德坐稳了兖州。曹孟德几次进兵徐州无功而返。曹孟德的兖州被吕布夺取,只剩孤城三座。曹孟德与吕布相持于濮阳,军大饥。曹孟德大破吕布收复兖州。曹孟德听从了小叔的意见迎奉天子定都许县……

他每每暗自赞叹着昔日典军校尉的坚韧和恢弘,当然还有他那早已不是青涩少年的小叔独到的眼光,也常想象他单骑出城退敌时的样子。那目光里应该满是坚毅吧?已在这乱世的烽火中磨练数年的他,可还会保留着那双温泉似的眼眸?

很快,他得了去一探究竟的机会——接踵而至的两封书信:一封来自曹孟德,而另一封正是来自小叔。两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希望自己回到那乱世之中,投身曹营,一道争取这天下。

他细细的读着小叔的信。字字句句,仍是谦和有礼的基调,却比往日多了些什么。信中一再提到“天下”和“汉室”——荀攸读着读着便了然了,这就是小叔他当年去袁投曹的理由。

他下意识的捻着装着小叔信札锦囊上的流苏。柔顺的紫色纤维划过指尖,隐约能闻到小叔常用熏香的气息。他在思索。

迎帝都许,这确实是小叔和曹孟德抢在所有人前面走的一招好棋。当年和如今的小叔差不多年纪的自己,与何伯求、郑公业等谋刺董卓,也不过是想辅王命以号令天下。只不过…

他兀自摇了摇头止住了思绪。现在是要做选择——若在那些逝去年华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定然会被情感控制了头脑。乱世中,他不能不做一个理性的人。

可理性给了他同样的答案。去投曹孟德——如今该称曹公了——这是他目前最优的选择。


【四】


回到颍川,一切又与旧日不同。有了龙头许都,颍川旧族新贵云集,满足于有衣有食的安定,似乎早已忘却了丧乱之景。

踏进司空府前,小叔接待了他。行过子侄礼后,他终于可以抬头再看看这双眼睛。温润亲切依然如故,岁月洗掉了其中的青涩,也加入了一些新的色彩。热忱、信念,竟使温泉有了些喷薄而出的活力。

同样是多年不见的曹公依然其貌不扬,但双眼却变得异于常人——似海般宏大而又莫测。

这双眼睛使他确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显然曹公也是这么想,虽然他此时思贤若渴,不仅仅对他一人青眼有加。小叔也显然不是仅写了给他一人的信——就说新来的那个叫郭奉孝的同郡青年吧,初次走进议事厅时看起来弱不禁风,出来时,两眼却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光芒,还连连喜笑:真吾主也!

清泉。看着他的眼睛,荀攸脑中闪现出的,只有这个形容。通透见底,潇洒激扬。

还有钟元常,也是多年不见的同郡老友,经小叔举荐,被曹公委以司州重任,却仍放不下那练字的癖好。

和这些人共事,似乎乱世之中,也有了色彩。仅有在他们面前,他才觉得自己那种装愚的防范倒成了多余。小叔居中持重,元常镇守关中,自己和奉孝随曹公左右,每征必从。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会意,他三人便相视而笑,奇谋频出,计不旋跬,灭吕布,取眭固,困袁术,走刘备,败袁绍,离其子,下邺城——征途中,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又久违地鲜活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盛筵不长,何况在这乱世。


【五】


其实异样在董承谋反案时就显露了端倪。事情败露,震怒的曹公连怀有皇嗣的董贵妃也一并诛杀了。那时,荀攸第一次在小叔的眼睛里看出了忧郁。好在他去过奉孝府上之后便好了。大敌当前,小叔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

可是邺城被攻下后,这种异样又一次抬起了它不安分的头。

曹公将司空府的大本营搬到邺城,而小叔的尚书台仍在许都。空间的距离,如一道无形的界线,将双方从此分隔开来。本就常天各一方的他们,相聚比往日更少。

有人向曹公提议复九州,小叔认为应暂缓。曹公听从了。曹公要给小叔增邑,小叔谢绝了。曹公要表小叔为三公,荀攸奉命替他辞谢,往来十余次,曹公终于作罢。

一次次拒绝官禄,诚然会表现出高风亮节,却并不仅仅只有高风亮节而已。总会有人从中读出不合作的态度。他每每替小叔暗自担忧,却除了在曹公面前把话说软一点,更诚挚一点,别无他法。小叔虽然性子温和,却有自己的执着。

他自己倒是按惯例三让之后就接受了曹公的全部封赏。在这个人人都把小叔看作荀氏乃至颍川士人领袖的时期,采取和他相反的做法,削弱他在某些人眼里的号召力,或者说威胁,才是保全彼此的最好方式。

奉孝倒是一如既往的来者不拒,连推辞的礼节都免了。他与他的明公的情谊非同常人可比。荀攸看得出来,对所有人都暗中存了一丝戒备的曹公,唯有对奉孝毫不设防。而奉孝,这个对所有人的眼光都不放在心上的瘦弱的青年,只对他的明公的事付出了全部心血。可贵的是他和小叔的感情竟也出奇的好。无须任何伪装,只凭真真切切的自我,就能自如地让双方都敞开心扉——这让在两人间时刻保持着恰到好处而又避人耳目状态而斡旋着荀攸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或许还有几分无端的羡慕。

可这样纯粹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易州,刚刚送走前来奉上二袁首级的辽东使者,客气的笑还挂在脸上,他们便看到了差去问疾归来的最后一个侍从,还有他身边戴孝的奉孝家人。

一个不许人跟从的手势,伴着曹公孤单的背影,向着易水的方向,消失在风沙中。

乱世的严冬,寒且旱。清泉的结局,只有干涸。


【六】


追惜奉孝在此后一段时间内成了司空府和尚书台往来书信的主题。似乎只有在这个话题上,不能见面的两人的心才能相聚。

只不过,是一起滴血。

曹公领了丞相,倔地为池,操练水军,誓要拿下奉孝愿意为之弃命的荆州。多年不参与战事的小叔竟也为之谋划。只是,荀攸发现,这谋划,没了当年的那份从容。

况且,这难得的齐心,最终换来的,是巴丘凛冽东风中,冲天火光下的悲鸣。

失败后的曹公,变得比以前更加求贤若渴。求贤令一出,天下士子无不跃跃欲试。可荀攸看得出,再没有人,能代替那个当初代替了戏志才的人。

而举荐了这两人的小叔,也再也无法找到与之相匹的第三人了。

而董公仁,新任军师祭酒,无奈之下择定的远非完美的替代者,竟成了引燃曹公与小叔分道扬镳的那颗星火。

寿春小叔的病榻前,荀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昔日温泉般的眼睛于人前强颜欢笑,冷却了温度,消逝了涟漪。小叔他终究没有自己这种七情六欲皆不形于色的功夫。

临别时,小叔对他说抱歉。

“这一世无谓的执着,终究拖累了你。”

那声音,气若游丝。


【七】


小叔离世,荀氏命运的重担落到了荀攸一人的肩上。他仍得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即使干涸了滋润了他一生的温泉。

他带头劝进,心中却悄然重筑了高墙,除了钟元常,谁也不放进去。

他笑闻曹公——如今该称相公——要五官将效法自己,病中也受了孩子的床下独拜的大礼。可闻得朱建平对自己寿命的预言,他竟有几分当年狱中饮食自若时的轻松。

温和如旧的笑面下,没有几人知道,心在逐渐枯萎。

这也没什么。他本就老了。和冢中之人相比,尤甚。

从来如此。

双眼渐渐失去了神采,嘴角却仍带着笑。他终于逃脱了这乱世,得以随心去做他的山中高士了。

守候着那温泉。

建安十九年,陵树亭侯、魏尚书令荀攸从征孙权,道薨。

没有人知道他坟冢的具体位置。但世人皆言,他和他的小叔,故汉尚书令荀彧一样,葬在寿春。




案:

1. 曹操据说是第一个被称作“相公”的人——因为既是丞相,又是国公——我姑且信了🙃

2. 关于荀攸的卒年,其实我个人认为有问题。

荀攸传:

文帝在东宫,太祖谓曰:“荀公达,人之师表也,汝当尽礼敬之。”

文帝纪: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

这两条都是陈寿记载的。荀攸传裴注“魏书曰:时建安十九年,攸年五十八。计其年大彧六岁。”显然与之矛盾。

裴注的下一句话是:

魏书载太祖令曰:“孤与荀公达周游二十馀年,无毫毛可非者。”

而荀攸投曹,是在建安元年“太祖迎天子都许”之后,如果荀攸真薨于建安十九年,怎么算都没有“二十余年”。

关于荀攸之死,陈寿只是记载了“攸从征孙权,道薨。”

曹操建安二十二年还征过一次孙权,就是那次“春水方生,公宜速去”“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生子当如孙仲谋”,到濡须的那一次。如果荀攸死于此年,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而且建安二十二年有大瘟疫,建安七子五个死于此年,司马朗也死于这场瘟疫。曹植《说疫气》: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所以我其实觉得荀攸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可能性很高。这样如果他终年58岁,就比荀攸大三岁而不是六岁了。

然而我还是用了魏书建安十九年的记载。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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